精靈學,或如何構建現代正統的伊斯蘭驅魔術科學

撰寫於2022年7月20日

作者:安娜·維內亞(Ana Vinea)(https://unc.academia.edu/AnaVinea?swp=tc-au-106403638

 

描繪

謝赫·麥穆杜哈(Shaykh Mamduh)是我在開羅進行人種學(ethnographic)研究時遇到的最善於表達的古蘭經療愈師(healers)之一,研究的是一種被當地人稱為古蘭經療愈法(Qurʾanic healing)(al-ʿilāj bi-l-qurʾān)的宗教復興運動形式的伊斯蘭驅魔術(exorcism)。2011年,當我見到謝赫·麥穆杜哈時,他四十五歲左右,身材魁梧,當時他正在開羅一個非正式定居點的簡陋公寓裡為病人看病。與其他一些古蘭經療愈師不同,他沒有寫過一本關於這種療法(therapy)的書,也沒有參加過任何討論這種療法的電視節目。然而,謝赫·麥穆杜哈卻熱衷閱覽和收集所有涉及精靈(jinn)和其他神秘學(occult)主題的媒體—印刷媒體、電視媒體和互聯網媒體。他精力充沛,在討論自己的治療方法時,眼睛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長篇大論地闡述了古蘭經療愈法的根源、原則和技巧,因為他對精靈附體(jinn possession)類型的分類具有驚人的系統性和具體性。謝赫·麥穆杜哈毫不畏懼地將他自己和古蘭經療愈法與薩拉菲派(Salafi)【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傾向相提並論,他反復強調這種療法所獨有的規範性,他的那些不那麼堅定自信的同行從業者也是如此。與他們一樣,他也聲稱自己的做法與醫藥治療有相似之處,他曾對我說:「你知道嗎,我的工作方式就像內科醫生(anā bashtaghal zayy al-aṭibbā’)。我與病人交談,了解其症狀,然後診斷疾病。」

 

療法

謝赫·麥穆杜哈的簡略描繪濃縮了當代古蘭經療愈法實際操作的主要特徵。二十世紀最後二十年,這種宗教復興運動形式的驅魔術的開始在埃及公共領域受到關注,並在其後的發展過程中日益興盛。古蘭經療愈法是在宗教、醫學和媒體領域交叉變革的背景下出現的,它已經激起了公眾對痛苦、專業知識、護理和權威等概念的激烈爭論,其中伊斯蘭和科學如何(或在理想情況下應該如何)聯繫起來的問題一直處於最重點的辯論中心。在我的研究過程中,我逐漸將當代的古蘭經療愈法實際操作視為一種嘗試,試圖創造一種可以被稱為現代正統的伊斯蘭驅魔術科學,或使用一個受研討會啟發的術語—精靈學(jinnology)。它由三個主要部分組成:規範化(normativization)、科學化(scientization)和大眾傳播(mass dissemination)。

 

規範化

埃及的古蘭經療愈法專門側重於進行精靈驅魔術和反巫術,方法是通過誦讀「咒文」(ruqya)或「合理咒語」(legitimate incantation)(al-ruqya al-shar’iyya),這個術語用來指代非標準化的古蘭經經文的組合。【1】除此之外,從業者還會祈禱(duʿā,複數adʿiya)、拔火罐,並開藥方,包括各種食物和藥物,尤其是ḥabbat al-baraka,蜂蜜和麝香。這並不是一種罕見的治療手段;它借鑒了數百年歷史的有療效的實際操作,並與其他形式的知識和實踐相聯繫。【2】在更廣泛的伊斯蘭療法中,古蘭經療愈法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從業者堅持認為只有他們的療法才是正統療法,植根於古蘭經和遜奈(sunna)【穆罕默德創教過程中的種種行為】。界定規範性(normativity)同時也是一個分類、排除在外和明晰界限的過程。扎爾儀式(zār ritual)、任何不涉及精靈驅魔的療法、任何種類的護身符以及任何被認為與蘇非派(Sufism)【伊斯蘭的禁欲神秘主義】有絲毫聯繫的東西都被歸為一類,並被古蘭經療愈師譴責為被禁止的東西。作為伊斯蘭復興的必不可少的(或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古蘭經療愈師全神貫注於療法的正統說法,表明了他們對薩拉菲派的親近感,有些人,如謝赫·麥穆杜哈,對此毫不隱晦地欣然接受。他們作為權威人物對伊本·泰勒米耶(Ibn Taymiyya)、伊本·卡伊姆·賈瓦茲耶(Ibn al-Qayyim al-Jawziyya)或沙特阿拉伯前穆夫提(mufti)【伊斯蘭教法權威】本·巴茲(bin Baz)等歷史和當代人物的依賴進一步顯示了這種教義傾向。其他國家也出現了類似的驅魔術形式,這證實了薩拉菲派(思想)的跨國性,隨之而來的是其對伊斯蘭療法領域的入侵。【3】

 

科學化

這種規範化的驅動力與有意無意地將伊斯蘭驅魔術科學化的企圖相結合。這可以從古蘭經療愈師努力使療愈學問標準化和系統化中看出來,他們訴諸被視為類似於現代科學的實踐、觀念和概念。這個科學化進程的重點在於,療愈師們依賴於tajriba或者al-tajriba al-ʿamaliyya li-l-ʿalag,即療愈的實踐經驗,這既可以理解為基於實踐的知識積累,也可以理解為擴大治療手段的實驗步驟。不過,作為一種在伊斯蘭神秘學科學中有著悠久歷史的實踐和概念,古蘭經療愈師仍然將tajriba視為他們接近內科醫生和精神科醫生的證據。【4】療愈師們還接受了一套症狀(ʿaraḍ,複數aʿrāḍ)的概念和語言,它讓人聯想到生物醫學和精神病學,但又不完全相同。這個概念在逐步闡述不同類型精靈附身的症狀的過程中以及在診斷和處理中如何使用方面都發揮了關鍵作用。因此,科學化既包括與現代科學相似的做法,也包括對這種相似性提出不著邊際的(離題)說法,就像謝赫·麥穆杜哈說的那樣,他像內科醫生一樣工作。

 

大眾傳播

古蘭經療愈法的核心是規範化與科學化的結合,這使得從業者有雙重的權威聲稱自己的治療專業技能將宗教性與科學性融為一體。這種說法在埃及的公共領域引起了反響,因為古蘭經療愈師熟練地調動了大眾傳播的手段。20世紀80年代中期和90年代初,古蘭經療愈師開始出版有關他們的療法的書籍和小冊子,如上圖所示,日益引起廣大公眾的關注。【5】在這幾十年裡,著名的薩拉菲派教士謝赫·瓦希德·阿卜杜勒·薩拉姆·巴厘(Shaykh Wahid ‘Abd al- Salam Bali)出版了兩份材料,《挫敗邪惡巫師的鋒利切割(方法)》(The Sharp and Cutting (Method) in Thwarting the Evil Sorcerers)【Al-Ṣarīm al-battār fi altaṣaddī li-l-saḥara al-ashrār】和《保護人類免受精靈和魔鬼的傷害》(Protecting the Human Being from the Jinn and the Devils)【Wiqāyat al-insān min al-jinn wa-l-shayṭān】。如今,它們和「經典」沒什麼兩樣,被用來當作指導其他古蘭經療愈師的實踐。然而,2000年代衛星電視的出現才是促使古蘭經療愈法出現在公共領域並使得圍繞它的激烈辯論越發加劇的最大原因。古蘭經療愈師充滿熱情地大肆利用電視媒體,既組織電視節目宣傳他們的療法,又參與電視節目製作,將不同觀點彙集在一起,盡管其隱含的目的往往是詆毀精靈療法。

 

當代宗教復興運動的精靈學

我在這裡分析整理了埃及的古蘭經療愈法的三個特點—規範化、科學化和大眾傳播,這些特點被結合在一起,從療愈學問的一般角度來看,是一目了然的,公諸於眾的,任何人都有可能獲得的。這種療法試圖創建一門現代正統的精靈驅魔術科學,一種現代精靈學,旨在將神秘學的風俗習慣引入實際使用,剝離療愈師、材料或地點所附帶的的神力光環。【6】當然,「試圖」一詞在這裡是最重要的關鍵,正如許多學者在談到類似的現代化項目時所表明的那樣。【7】

從這個意義上說,考慮到在學術文獻中表達伊斯蘭療愈法的方式,與「大眾宗教」領域相關,在與「規範伊斯蘭」的緊張關係中,古蘭經療愈師的形象是自相矛盾的。【8】但在另一種意義上,古蘭經療愈師的形象是相互矛盾的。從業者試圖創建一門現代精靈科學,這在一定程度上使現代性概念語法中的核心三要素—科學/宗教/魔法—變得複雜,但卻始終無法完全擺脫這三要素。

 

作者簡介

安娜·維內亞(Ana Vinea)是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North Carolina at Chapel Hill)亞洲與中東研究系(Department of Asian and Middle Eastern Studies)助理教授。在加入北卡羅來納大學(UNC)之前,她在紐約市立大學研究生中心(Graduate Center of the 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獲得人類學(anthropology)博士學位,並在密西根大學(University of Michigan)密西根研究員協會(Michigan Society of Fellows)擔任博士後研究員。安娜是一位埃及人類學家,從事醫學人類學和宗教人類學的交叉研究,興趣廣泛,包括認識論(epistemology)和本體論(ontology)、療愈困境、精神病學和伊斯蘭以及流行文化等問題。你可以通過Ana Vinea |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at Chapel Hill – Academia.edu(https://unc.academia.edu/AnaVinea)來關注她。

 

【注釋】

【1】雖然每位療愈師選擇和組合經文的方式各不相同,但有一些經文通常包含在大多數誦讀的經文中,構成了「咒文」(ruqya)的核心:(古蘭經)開端章(法諦海哈)(al-Fātiḥa);黃牛(巴格勒)章的前五節經文和最後兩節經文,以及寶座經文(throne verse)(āyat al-kursī)【古蘭經2:255】;古蘭經最後兩章(曙光(法賴格)章【al-Falaq】和世人(拿斯)章【al-Nās】)。

【2】如預言醫學(prophetic medicine)、占卜(divination)、faḍā’il al-qur’ā或khawāṣṣ al-qur’ān。

【3】例如,關於摩洛哥和米克爾·比勒(Mikkel Bille),參見埃米利奧·斯帕朵拉(Emilio Spadola),《The Calls of Islam: Sufis, Islamists, and Mass Mediation in Urban Morocco》(Bloomington and Indian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4),關於約旦,《An Anthropology of Absence: Materializations of Transcendence and Loss》中的「通過事物尋求天意:神之言對黑種草」(Seeking Providence through Things: The Word of God versus Black Cumin),米克爾·比勒等編著(紐約:施普林格出版社(Springer),2010)。

【4】關於tajriba在古蘭經療愈法中的作用,參見安娜·維內亞,「What is your Evidence? A Salafi Therapy in Contemporary Egypt」,《Comparative Studies of South Asia, Africa, and the Middle East》, 39, no. 3 (2019)。

【5】伊莉莎白·科克(Elizabeth Coker),「Claiming the Public Soul: Representations of Qurʾanic Healing and Psychiatry in the Egyptian Print Media」,《跨文化精神病學》(Transcultural Psychiatry) 46, no. 4 (2009):672–94。

【6】關於伊朗神秘學的類似研究方法,參見阿里薩·杜思達(Alireza Doostdar),《The Iranian Metaphysicals: Explorations in Science, Islam, and the Uncanny》(普林斯頓: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2018年)。

【7】例如,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Cambridge, Mass:劍橋大學出版社,1993)。

【8】特拉維斯·扎德(Travis Zadeh),「An Ingestible Scripture: Qur’ānic Erasure and the Limits of ‘Popular’ Religion」,《Material Culture and Asian Religions: Text, Image, Object》編輯Benjamin J. Fleming and Richard D. Mann(紐約和倫敦:勞特利奇出版社(Routledge),2014年)。

 

這篇文章翻譯自Ana Vinea的在線文章「Ana Vinea on Jinnology, or How to Build a Modern Orthodox Science of Islamic Exorcism」

https://www.academia.edu/106403638/Jinnology_or_How_to_Build_a_Modern_Orthodox_Science_of_Islamic_Exorc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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